香港的嶄新視覺文化博物館在2021年11月12日正式開幕了,等了很久的我,在M+網站預約後便隨即到訪。在去M+之前,為了真切地體驗我沒有看任何關於展館的信息,在遠處看著一個顯示M+的幕牆我就一直在好奇為什麼要耗費這麼多去建造這個巨大的LED M+幕牆,如果用來建造更多空間的展館不是能更好地利用資源嗎(還沒有光污染)?直到沿著指示來到了M+的入口,才發現M+的定位是:嶄新博物館,我想「嶄新」除了指20和21世紀的收藏外,更多的是指視覺藝術及流動影像吧,所以才要用如此大的屏幕去展現香港視覺文化。
我和朋友們到達的時候已經8點,但人潮依然很多,在有序的安排下只需要掃預約時保存的二維碼就進場了,工作人員友好地讓我們都把包存起來(存包是免費的,而且放包的空間很大)。進入展廳的前台,看著光亮的大堂,突然感覺自己真的來到了一個充滿視覺效果的藝術博物館(查了才知道原來叫「光影銘謝牆」),工作人員簡短地介紹:M+目前只對外開放B2到天台花園,其中這層(大堂G)是「香港:此地彼方」的展覽,B1是餐飲,而大部分的展覽是在1樓,有四個展廳,然後就是樓上的天台花園了,這裡是導覽圖的下載(👈點擊下載),可以看看~
事不宜遲,我們一行人直接上了2樓,上去才發現2小時是不可能看完的。首先安東尼.葛姆雷:亞洲土地(據說有20萬個泥人)的展廳是最多人排隊的,所以我直接忽略了(後來從朋友的圖片看到還是很震驚的),而是去了旁邊的希克藏品:「從大革命到全球化」展廳。
M+希克藏品:從大革命到全球化
——世界上最豐富的中國當代藝術藏品,由1510件作品組成,分別出自324位藝術家的手筆,紀錄了自1972至2012年40年間中國藝術的風格、主題和相關發展。從展廳的大圖就可以知道這個主題是關於中國70年代初(1978年中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到2000年的深遠改變,進去展廳才深深意識到,這些是極具爭議性話題的藝術作品,通過藝術打破文化及政治的界限,才是香港的力量。接下來,和我一起看看那些印象深刻的作品吧~
「兩個世界」真實的荒誕和抽象的美好
1949年建國後,特別在文化大革命(1966至1976年)時期,官方的主流藝術表現形式均是採用英雄人物、歷史故事用大量鮮豔的色彩及宏偉畫面來構建出社會主義,從下面畫作的題目已經可以知道是非常典型的革命現實主義。
From Left to Right: 巨手換新天(1974)- 孫國岐;引來銀河水(1974)- 孫國岐,張洪贊;虎口奪鋼(1972)- 吳雲華
《巨手換新天》充分體現了只有當人們對毛澤東理念的堅信甚至達到崇尚,才有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雄偉。隨著社會主義的發展,中國社會早就「提倡」男女平等參與勞動,所以這幅《引來銀河水》表面凸顯了在如此嚴寒天氣下一勞工仍滿腔熱情合建水道,無分男女俯身向前奮力絞動拉運建材的裝置,但在我看來則是暗喻歡天喜地合力的社會勞動下人們現實窮苦生活的反差。《虎口奪鋼》同樣繼承了浪漫而現實的風格,戲劇化呈現礦工在面對危險時的不顧生死的英勇行為。
上面的作品很明顯就是描述中國社會環境,但接下來的作品則會讓你感受到自己不在中國,因為這是抽象之路的開始,也是中國最早公開的抽象作品。這裡不得不說一下當時的背景了:1978 年3月,「法國19世紀農村風景畫展覽」在北京正式開幕,西方資本主義的藝術第一次把Barbizon、印象派帶到中國的同時,也帶來了塞尚Cézanne和梵高van Gogh,這是中國藝術家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了西方繪畫的真品,現代主義鼻祖的真跡,而這就像一陣清風驚醒了文革時期的藝術人的心靈,一發不可收拾。
1979年,藝術家們創立了中國最早的前衛藝術群體——「星星畫會」,在那時中國的藝術家從過去的被壓制的藝術形式突破,走向了中國政府不被許可的印象派、表現主義等西方藝術風格,為的是反對當時主流的政治手法以及對真實社會風氣的展現。下文提及的很多畫家都是來自這個群體。直到1981 年以後,「奇怪的國家又掉頭回去了」。之前出現的五光十色的西方藝術不同派別的展覽會也被取締,藝術家之間的訪問和聚會受到監視,換來的是死板的面孔和警惕的眼光,那時的北京又充滿了壓抑和緊張氣氛,所以後來以「星星」為名的展覽再無公開的可能性。
下面畫作均在以「星星」為名的畫展展出,也許現在看來,這些都是普通的油畫,但對比前面所說的現實主義畫風下時期的中國,你就會明白走抽象之路是多麼的艱難,就像是「趴在西方藝術門外找剩飯的小破孩兒」。
From Left to Right: 光河(1979) – 馮國東;花(1981) 、圓明園新生(1979) – 黃銳
「當現實特別黑暗,抽象的世界有自由之光。」我想這句話很好地總結了《光河》,馮國東以太陽光芒開放視線空間,打破大海和天空、太陽的界線,通過透視原則重構觀賞者的視角,用抽象的邏輯化提供更多思考的空間。我看到這幅畫的時候,想起1979時代的艱辛,真正地感受到作者決定走抽象之路的決心:就是那種你知道自己必須走一條漫長的道路,你確信進入了另一個真實——這個真實來之不易,因為你不知道它在什麽地方,只是你的手突然碰觸到自由的暖流,那是太陽的光芒,認真而誠實,也許再回頭看,無論現實是如何殘酷,你也依然會走這條路的感覺。
黃銳,作為中國前衛藝術家之一,受到了塞尚的繪畫啟發走上抽象之路。《圓明園新生》從畫作標題可知是北京圓明園,此園在第二次鴉片戰爭(1856至1860年)期間遭英法聯軍劫掠一空。廢墟後來成為文革(1966至1976年)時期藝術家和作家聚會之處。你會發現在《花》《圓明園新生》都找不到明確的陰影,陰影在中性的筆觸中消失,好像在草地上被陽光覆蓋在綠色上。這並不是一幅尋常簡單的油畫,畫家採用了一種筆觸的交織法,筆觸不是油上去或抹上去的,而是是擺上去的。所以筆觸區別於物品本來就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呈方塊形狀的空間在不斷重覆,通過「放上去的」體積從而開放擴大更多的空間。這是用畫筆創造的時間以及空間轉移的多維的視覺角度的抽象與立體主義結合的傑作!
再說趙剛,18歲時就加入了「星星畫會」,也是當時中國最前衛的藝術家之一,畫中已經可以看出他鮮明的國際化特質及風格,他在1983年離開中國前往歐洲和美國之前完成《無題》,那時正值中國政府取締現代主義藝術,企圖根除自由開放的西方思想。他的個人經歷與中國歷史之間的糾纏就像這幅畫一樣。赤裸的男女躺在一片不毛之地,遠方有兩株禿樹,然後再有太陽般的光環,以及白色的尖峰狀的縹緲高山或雲朵,構圖異乎尋常地展現出夢幻超現實主義的色彩。
「星星畫會」地下實驗藝術運動之旅
「星星畫會」,中國當代藝術最重要的奠基石之一,在1981年後被禁,當時畫會成員有二十多位藝術家,除了黃銳、趙剛、還有艾未未和王克平等,為了抗議「國家掉頭」的舉動,藝術家們進行了最早出現的現代主義藝術的實驗——成為了文化大革命後首個抗議政府審查制度的活躍民間藝術團體,最早的地下藝術運動就此誕生。
《金與灰》是單凡在1984年踏上漢堡美術學院之路獲取靈感的,主題是表達貧富懸殊,抽象而令人詫異。在2020年的單凡專訪中,他講述了他當時創作背後的故事及靈感:
「我依然清楚記得我降落在漢堡機場的那一天,是1984年8月6日,陽光明媚,氣候適宜。我必須從機場乘地鐵到漢堡火車總站,然後轉乘去郊外鄉下的落腳點,當時有兩個場景我至今依然無法淡忘:
- 我走出漢堡火車總站的地鐵站時,映入我眼簾的首先是地上喝得爛醉、無家可歸的窮人。我當時似乎在問自已『怎麼了?我是否來錯地方了?』但當我再放眼四方的街景時,那在藍天白雲烘托下由白色建築編織成的漢堡市容,是如此的高貴、富有和積極向上!
- 我轉乘火車去鄉下的路上所看到的風景,和1982年在上海博物館展出的法國巴比松鄉村風景畫相同。藍天白雲下,是八月天里金黃色的麥田,遠處的地平線點綴著一線蔥郁的橡樹林,綠色橡樹林和金色麥田間,幾只黑白相間的奶牛在吃草,一幅天堂里伊甸園式的場景,如此和諧、如此夢幻、如此神聖!
這兩種場景所體現出的矛盾,讓我對生命和社會的意義整整思考了一年半。我最後的結論是:只有苦難和榮華同時注入時,生命和社會才是成熟和完美的!1985年底,我醖釀了觀念抽象作品《金與灰》。我從漢堡的一位億萬富翁家中要來了不多的一些黃金並鍛成金箔,粘貼在一塊邊長1.15米的正方形畫布上。我又從漢堡的火葬場中要來一些骨灰,它們是一位無家可歸的窮人的骨灰,本來要運往荷蘭農田做肥料的。骨灰兌入膠水後成為灰色,我用它畫了一張同樣大小的抽象作品。」
在這裡說一下背景,1984年的德國,社會已相當的發達。漢堡這個城市,從衡量城市的指標來看,無論是繁榮、市容、文化,還是居住環境、跨文化認同感、幸福指數等方面,在過去三十多年幾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而1984年的中國,處在文革後的思想禁錮、人性缺失、技術落後、百廢待興的時段。那個時代人們窮得叮噹響、喝著西北風,但人與人之間卻沒有窮富差異,倡導的共產社會優越性已經被徹底灌輸在青年的腦子里,根深蒂固。
From left to Right: ;拳頭(1981)、鏈(1979) – 王克平;有系列No.115 (1985–1986)- 張健君
《鏈》和《拳頭》分別是王克平於1979年及1981年雕製的,我們可以看到左邊是刻有一個強而有力的拳頭把一具圓潤的女體牢牢緊握;右邊是頭像木雕,嘴巴被一隻巨大手掌完全掩蓋,頸項纏上鐵鏈。作品的寓意是鎖鏈纏繞意味著在當時環境下人們對自由的渴望。
王克平,中國當代傑出雕塑家、「星星畫會」的創始成員之一,他原本從事戲劇創作後來因作品屢遭審查,才轉攻雕塑。他利用樹木的原型,通過本來存在的形式重新切割、雕鑿、打磨,任由它們的線條紋理把那隱藏在樹皮裡面的肉體展現出來,從而飽滿作品的藝術形象。就像他說的:
「一個樹枝『像不像』一種體態,其實並不重要。像或不像只是概念與主題之間的一種方式。我的作品常常往返於最具象的形狀與不斷簡單化而幾乎抽象的形狀。樹枝與人體形態之間的聯繫,也如同具象與抽象、原始藝術與現代藝術之間的關係。」
再看看右邊的黑色的油彩,來自張健君的《有系列》其中一幅作品,是典型的「理性繪畫」——1985年的前衛畫派。張健君於上海1955年出生,1978年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美術系。然後開始抽象繪畫創作,他認為「理性」意味著哲理和意念,所以用中國傳統水墨畫含蓄的筆觸表現方、圓、點和線,表達東方宇宙觀和存在哲學。我想這是作者仰望宇宙星辰後,冥想於人類和宇宙本源的思索,也是在表達那時候他(和人類)對時空運轉的困惑吧。
天馬行空下的身體與慾望
1985年,中國把西方自由主義定義為「精神污染物」。受到1920年代超現實主義運動的思潮,國內藝術家開始用荒誕的藝術風格展現社會被壓抑下的慾望和潛意識的宣泄,例如慾望和身體部位等這些一直都被視為禁忌的話題。
顧德新,生於北京,1987年成立觸覺藝術小組,但在1988年停止了小組活動,是中國早期概念主義團體新刻度小組的重要成員(1995年小組解散),也是最早被西方接納的中國藝術家之一,在1989年參加法國巴黎龐畢度中心第一個國際展覽「大地魔術師」(Magiciens de la Terre),他的藝術創作以極為純粹的方式來表達著稱。從《無題》看到,畫中的都是人、動物和植物的混合在爛漫的自然樂園,雌雄同體的人展現對性愛的純碎、愉悅和無邪。對比年代所處的背景,可以說是非常大膽。
下面的作品更是讓我大開眼界。從圖片可以看到紅衛兵的任務是圍繞著該思想的文攻武鬥逐漸蔓延全國,這是面對狂熱崇拜的個人主義背景下的社會的深刻透視。
再說作者,劉大鴻,1962年出生於「大躍進」後青島的一個知識份子家庭,懂事之時遇到文革最後高潮,目睹了大量「人間喜劇」(奠定了日後的繪畫基調)。1978年考入山東藝術學院美術系油畫專業,以優異的成績考進浙江美術學院並於1985年畢業。他熱衷於鑽研歷史文化研究以及觀察社會動態,這使他建立起一種結合宏大歷史感和奇異想像的個人「新世界」從而以荒誕和諷刺的藝術表現手法著稱。
70年代末文革的結束,拉開了新一代對於革命和現狀的反思,所以也就出現了前文提及的抽象藝術風格。而以劉大鴻為代表的60年代出生的一代,雖未經歷革命的腥風血雨,卻目擊了因革命最後的信仰崩塌造就的上一輩的精神缺陷、革命的虛妄以及歷史的荒誕,這種體驗成為了反思革命和現代性的一切精神尺度。
作為90年代初期「政治波普」(Political Pop)運動浪潮中的重要一員,劉大鴻曾說用:「政治經典」定義我的風格更為貼切,我的作品並未簡單的停留在表像的政治符號,而是深紮于中國傳統文化之根脈中,觸及更尖銳的政治議題。
認真看看《臘月》就能發現裡面蘊藏著多達20個樣板戲。樣板戲靈感來源其實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時期,通過戲劇宣揚的政治思想的工具。其中有所熟知的「八大樣板戲」,包括5個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海港》、《紅燈記》、《沙家浜》、《奇襲白虎團》,2個革命現代色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以及1部革命交響音樂《沙家浜》等等。從局部的圖可以看到當時的社會風氣,特別是巨型的紅蘿蔔(假大空的「畫餅」)和一群步操的兔子盲目跟從,右上角的局部圖可以看到孫悟空、豬八戒從主席的手心冒出來。神化地顯現毛主席就是太陽的形象,向外呈放射的的太陽光芒,這個組合直白的呈現了當時常見的標語:「毛主席是人民心目中的紅太陽」。當中還有民間「誓死保衛無產階級專政、誓死保衛毛澤東思想」的紅衛兵。
我想這個密密麻麻異想天空的藝術作品正是說明了他的宏大哲學思想——特別是將中國社會特殊的政治口號結合西方神話、傳說、中國樣板戲及文化大革命下的每一個歷史主題,用繽紛色彩和奔放的情感表現,構思適當而堅實具體,讓各種觀眾都能尋到線索,而不會陷入一片迷茫,仿佛就像是一個大時代的縮影。我不得不驚嘆他無窮的想像力,我覺得,劉大鴻本身,就已經繼承了偉大的文化遺產。
如今在M+看着四十年前的作品,竟也深有共鳴。這就是藝術的微妙,穿越時空傳遞情感,提供了一個思想交流的平台,從這些作品,可以深深感受到當時的壓抑、陰暗和抑鬱。「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是一個臨界點、亦是一個分水嶺。雖然當時允許展出概念藝術,但行為藝術還是被禁止的,直到一位藝術家肖魯,對著自己的裝置作品開了兩槍後,現場一度陷入混亂,藝術展隨即宣告結束。」
下一篇,我們將進入藝術家反對「掉頭」的1989年藝術實驗。
Cover: mplusmuseum
No comments yet. Be the first one to leave a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