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我的面紗

別動我的面紗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一些事情諱莫如深,必須三緘其口。」這是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在小說《夜的草》裡說的一段話。我對這段話的記憶太過深刻,經常在熄燈後,躺進被窩又想起,本來熄燈前已經困得像雞啄米的我,結果又清醒了,睡意全無。

每個人,只要活著,跟這個世界就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可能,也不允許太任性,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為親友,為自己三緘其口。

誰都有不能說的秘密,說了就會傷到所愛的人,而且有很多秘密也會時過境遷,何必提它。

最近在看羅曼·拉什的短篇小說集《熾焰燃燒》,這個名字取自其中一個短篇名。

《熾焰燃燒》

這個短篇講六十一歲女子瑪茜死了丈夫,獨自一人住在一幢房子裡。

中年男子卡爾受雇來家裡劈柴、修理房屋,兩人產生感情並結婚。

卡爾沉默寡言,時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走廊上,直到聽到瑪茜上床的聲音,他才進屋。但他對瑪茜很溫柔,特別是在床上。

瑪茜覺得他跟前夫非常不同。前夫時間很短,自私,只管自己,而他(卡爾)不是,他總能引導她,配合她的步伐。

完事後,瑪茜喜歡光著身子背對著他躺著,而他則會溫柔地將她貼在自己胸口,抱著她入睡。

可有件事讓瑪茜很不安。

自卡爾來了後,附近山上接連發生縱火事件。特別是最近一次,據新聞播報,縱火者有輛黑色皮卡車。

卡爾開的就是黑色皮卡車,而且車上有一隻五加侖裝塑膠油桶。事發當天,她趁卡爾洗澡,看了油桶,空了。

還有,卡爾經常獨自坐在走廊上玩打火機,啪,打火機打開;擦,火苗竄了出來。然後,出神地盯著火苗。

種種跡象告訴她,卡爾就是那個縱火者。但她沒有明說。但案發那晚她沒讓他碰她。

而當治安官來打聽卡爾的情況時,她撒了謊,她做了卡爾不在現場的偽證。

她想起卡爾為她所做的一切,想起治安官說卡爾少年時曾在山上放火,差點被關的往事,夜裡,她主動摟住了卡爾。

秘密就這樣橫亙在他倆中間。

她準備讓它爛在心裡了。

她祈禱一場雨。因為據說,放火者選擇放火是因為孤獨,如何解除這個魔咒得等到雨天到來。

如果能夠永遠蓋著面紗生活就好了,我們就不用為自己醜陋的面孔而羞愧。

顯然,瑪茜就是準備這樣生活的。她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祈禱上帝,下一場雨,讓魔咒在卡爾身上消失。

三年前,我一個朋友的老公因為偷拍女孩子私處被女孩子男友扭送進了派出所。

朋友尋了一夜,才知道老公進了局子。

我朋友在去派出所前並不知道老公犯了什麼事,她讓我陪她去。

記得那天,當我問窗口那個男警,誰誰誰是不是在你們這兒時,呼啦一下,男警邊上圍上來好幾個人,有男有女。

其中一個女警帶著鄙視,厲聲問,誰是他老婆?

「我!」朋友盯著那個女警的眼睛,把我讓到身後,一步站到了窗前。

「你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嗎?」女警滿臉不屑,看了她一眼,「他偷拍女孩子!等著吧,我們再做一份材料就讓他回去了。」

女警的語氣和眼神,就好像我朋友也是共犯一樣。但奇怪的是,我朋友一點也不退縮,一向羞怯膽小的她直視著女警的眼睛說了聲謝謝。

我很心痛,現在還是。

我們在大廳坐著等待的時候,她猶豫著對我說,「能不能裝著不知道這事?」

我說,當然了。

「其實,我們是分居太久,他一個人在外地剛回來,太孤單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她擱在腿上的手在輕微地顫抖。

我嗯了一聲。她好像松了口氣。沉默了一會,起身,走向剛才的那個視窗,對民警說,「我想請你們幫忙一件事,能不能別告訴我老公,我知道這件事了?你們對他說,你們沒有告訴我真事,你們告訴我,他是因為打架才帶進來的。」

民警奇怪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遲疑著點了點頭

大概是早上九點的樣子,我朋友老公從派出所留滯室走了出來,看到我們,他顯然有點不安。

她迎了上去,責備他道,「你這脾氣,動不動就要動手,就不能讓一點嗎?跟同事這樣值得嗎?」

他的臉色舒緩下來。

我也跟了上去,說,「是啊,以後別再衝動了。」

那天,她一定要拉我去她家吃過午飯再走。

因為他在派出所一夜沒睡,再加上害怕,他的身子非常虛弱,有點神思恍惚。

回到家,她給他放了熱水,讓他洗了熱水澡,又給他做了碗熱麵條。

然後,她讓我坐著和他聊會天,她說她把家裡的活給幹了。

她開始拖地,仔仔細細,每個角落,一遍又一遍,整個地面刹那間亮了起來。

我知道,她不想讓自己空下來。起碼這天是這樣。

她背對著我拖地的身影,至今想起,我還很心痛。

後來有段時間,她經常打電話給我,說他話少了,每天總是她問一句,他答一句。

又過了段時間,她來電話問我,他會不會再犯啊?如果他再犯了,她該怎麼辦呢?

現在想來,我朋友的心情跟瑪茜應該是一樣的吧。也許,比瑪茜還要複雜。

這樣來看莫迪亞諾的《夜的草》就能明白最後丹妮的選擇了。

《夜的草》作者莫迪亞諾

莫迪亞諾說,這本書的書名取自俄羅斯詩人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一首題目叫《1924年1月1日》的詩

我害怕的就是:那些理解你的人,

那些帶著無助苦笑的人,

和那些已失蹤的人。

我苦惱的就是:尋找那失去的詞,

卻是為了睜開病態的眼瞼,

並以石灰質侵蝕的血液

為一個異族收集夜草。

不知道瑪茜和我朋友的這種選擇,是不是卡爾和我朋友老公所害怕的。

他們的沉默面紗背後,會不會掩藏著更深的孤獨。

而這本書的譯者金龍格認為,書名應該與法國詩人保爾•瓦雷《水仙辭》中的「我聽見夜的草在聖潔的暗影下生長」這句詩更相近。

我想,我的朋友就是那夜的草,她在卑微的生活裡活得並不卑微,她頑強地在暗夜裡生長。

《夜的草》主人公五十年前和一個叫丹妮的女孩相愛。

後來,他發現女孩的名字是假的,護照也是假的。

而且,她經常是上半夜和他約會,下半夜卻又和別的人去一家神秘的咖啡廳。

那段時間,有一個名叫朗格勒的男人總是把他叫到一間辦公室,問丹妮身邊的幾個男孩子和一個他並不認識的女孩子的事情。

後來,他知道,那女孩子就是丹妮。

他還聽說,丹妮殺過人。

可當他向丹妮詢問時,丹妮沒有直接否認,也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在這之後的一天,丹妮問他,如果她不小心殺了人,他會怎麼樣?

他回答,我相信你。

面紗掀開了,而他在看到真相時的遲疑讓她選擇了離開。

第二天,丹妮在他的門縫下塞了張紙條,說她去了國外,讓他別去她去的地方找她。

二十年後,已經成為名作家的他在街上與便衣員警緝捕大隊的朗格勒偶遇。

此時朗格勒已經退休很久,但他在退休時,把跟作家有關的一些材料帶了出來。

他看了朗格勒交給他的檔案後,知道了真相,丹妮出生在巴黎,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少年盜竊被抓,和他認識前一年,錯殺一個女人,她對著這個女人連開了兩槍。

他問朗格勒,丹妮是不是還活著?朗格勒說,別過多攪動過去。

當然 ,也別輕易揭開面紗。

Cover: 《夜的草》

欒樹
欒樹

臥倒,是最好的等待

No comments yet. Be the first one to leave a thought.
Leave a comment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