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一天繁忙工作後,我和朋友打算用日本導演Ryûsuke Hamaguchi濱口龍介的《Drive My Car》逃避現實,沒想到,電影裡的故事更現實。電影中的場景過度多是汽車的發動機以及代替了車輪的盒式磁帶的旋轉捲軸。一瞬間,人、車、卡帶的故事融合在一起,就好像卡帶裡的聲音充當了燃料,音頻的輸出就幽靈一樣伴隨著男女主角對話一英里又一英里。
失去了妻子的男人
就像電影的主角一樣低調,《Drive My Car》是濱口今年導演的第二部故事片(另一部是《命運與幻想之輪 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其實是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Men Without Women》中的一篇。《Drive My Car》是導演濱口的突破嘗試,電影入選了日本奧斯卡最佳國際故事片獎,也是他第一次獲此殊榮,也是對這個藝術作品的肯定。
故事的開頭:男主角Yûsuke Kafuku家福(西島英俊飾)作為演員兼戲劇導演,因安東·契訶夫舞台劇《凡尼亞舅舅》而出名。他的妻子Oto音(霧島麗香飾)是一個編劇,4歲的女兒因病去世後,她藉著在做愛過程中講故事的奇特方式找到了發洩的機會,故事的走勢往往與她動作、呻吟、沉淪貫穿劇情。但她總是忘記了自己講述過的故事,男主角總是醒來後為她口述她編造的每一個故事,在一次交配中Oto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對一個男同學瘋狂著迷,她潛入他的家偷走紀念品,最後她被發現了…(看到後來才發現,Oto的每一個故事都在說她的意識下的經歷)。隨著劇情的演變,男主發現了自己的妻子一直和不同的她認為有潛質的男演員「交流演技」後,卻依然裝作無事,直到妻子因腦出血死亡,男主角在妻子的喪禮上依然無法表達他的情緒與責備。
劇中劇的「自我指涉」
《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1897),來自俄羅斯的小說家和劇作家安東·帕夫洛維奇·契訶夫(Anton Chekhov,1860-1904)《契訶夫戲劇集》中最著名的劇本之一。
《凡尼亞舅舅》的戲劇故事,發生在賽布雅可夫的莊園裏。退休教授賽布雅可夫和他年輕而美麗的第二任妻子伊蓮娜到鄉間的莊園居住。居住在莊園的還有有教授與前妻所生的女兒蘇菲亞、以及蘇菲亞的舅舅凡尼亞。經常訪問莊園的是鄉村醫生和凡尼亞舅舅,都愛慕著伊蓮娜,後來醫生與伊蓮娜有染。凡尼亞舅舅一直視教授為偶像,辛辛苦苦經營莊園,直到他發現了教授只不過是個一事無成的庸才。當教授宣布要出售莊園時,怒不可遏的凡尼亞舅舅,兩番開槍想要殺死教授(都不中)。到了最後一幕,凡尼亞舅舅從醫生那裏偷來一小瓶嗎啡,打算自殺。在蘇菲亞和醫生的懇求下,他歸還了嗎啡。蘇菲亞真摯地鼓勵舅舅活下去。
載滿秘密的車
《Drive My Car》整個故事由劇場(與演員)、家福的車和Oto的為劇本提前錄製好的聲音組成,與《凡尼亞舅舅》有一些相通之處,單一的故事空間(莊園、車子)、出軌的妻子、喪妻等等:在街道和高速公路上鮮紅色的車,就像是家福自由和孤獨的殿堂,是他抽離現實的化身,是他回到心愛的人的家以及逃離結果的工具。正是在車裡移動空間的寂靜中,Oto的聲音通過車的喇叭帶來了生命的希望。聽似是來自劇本的內容,但更像是她的獨白,而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兩者在故事的背景下「合一」了。
兩年後,男主角家福為《凡尼亞舅舅》的新舞台版而來到了廣島,在劇院的堅持安排下,男主角不得不嘗試接受私人司機接送。為劇本選角時,又遇到了妻子「發掘」的其中一個四面楚歌的明星高月幸次(岡田正樹飾),這時一部關於未解決的個人怨恨悲劇才真正開始。
真正的女主角出場了:就是家福被指派的私人司機——美咲(三浦透子飾),23歲的她只會開車,無父無母,靠著為別人開車而逃避自己埋在「前世」廢墟中的罪惡感,遠在安全距離之外,她的形象與家福那種想不被人注意和不受質疑的能量是多麼的匹配。觀察著家福與他的演員們的日常排練,她與他關係也緩慢地親密起來——她通過謙虛自信的表現放大了暗湧的情感,而無視對人生的內疚感。
「Drive My Car」以柔和的鏡頭聰明地展現了主角們的內心困境:首先是從鏡子上被忽視的反射帶來安全感,然後是兩個人近距離聆聽彼此的聲音,彷彿周圍的世界已經變得無關緊要。開車煞車永遠不用力過猛,而是讓疼痛自行消退。直到男主角和女主角說出了漠視下的「殺人經歷」高潮後,兩人的情緒才漸漸地崩潰,那是在長期的情緒抑制下驚人的共同釋放。
超越現實的疏離感
毫不掩飾的破碎,這種描述除了適用於整個電影,也同樣適用於家福扮演者,西島,正是因為他的不起眼,所以在電影裡他的轉變是最令人震驚的。作為一個悲痛欲絕的丈夫和父親,他用專業的勤奮掩蓋他持續的痛苦,他保持著極度的鎮定,直到他再也無法抑制對他最愛的人的憤怒。作為演員,他堅忍的姿態為不願透露任何真實自我的他提供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
有趣的是,內向的私人司機美咲,她最初把互動限制在按播放錄音的按鈕。直到,在晚餐場景家福稱讚她流暢的駕駛技巧,看似是消除了她的顧慮,但又強加了他們的權力不平衡中所留下的奴役氣氛。導演想進一步談及人與人之間一種的不言而喻的理解,就像男主角說的「從感官記憶中相互表演的方式,通常不是通過語言理解對方所說的話,而是獨自感受」。
電影攝影師四宮英壽( Hidetoshi Shinomiya) 的細膩的構圖讓那些看似普通的事件拍出了雄偉的視覺效果並賦予了意義。舉個例子,主角的的手穿過汽車的天窗,手裡拿著香煙,以免煙霧滲透到他們神聖的交通工具中——這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尊重。在久經考驗的四輪聯合主演的後座上進行的長時間對話,迫使攝像機停留在他們的臉上,在沒有其他裝飾的情況下記錄對方的發音和反應,尊重雙方所說的話以及對方得知真相後的面部微表情。這是兩個對話者之間真實的赤裸裸的誠意表達,如此簡單的構圖卻令人著迷。
這部電影沒有倒敘,沒有後視鏡後的事物,有的只有跨文化的、人文主義的史詩。人物形象的構建不是在他們曾經的願景的產物,而是在他們各自經歷中的產物,讓整套電影的人物身份活躍起來。在濱口導演細膩而耐心的筆觸中,人物不再是抄寫員書頁上由文字和想法組成的理想化甜點,而是通過滲透作用下發生的演員身份的轉化。我覺得電影傳授了一種智慧,甚至可以說不只是智慧,而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啟示——一次深思熟慮和淚流滿面的旅程,目的地是與自己的精神對抗,《Drive My Car》在徹底破壞後,通過悲傷喚醒著我們的自我黑暗意識。
拯救孤獨
我和朋友看完這個電影後,一起討論著電影的內容,在她眼裡用3小時「開車」太長了,不太明白故事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這是孤獨的人的故事。
現代社會誘惑太多,人們逐漸迷失。有一天,醒來突然會問自己生活的目的、努力的意義,自我價值和愛情真諦都失去了合理的解釋,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對周圍的事物失去興趣,感到孤獨寂寞。當然這種孤寂感並不是什麼可悲和可怕的事,可怕的是要面對自己內心的真我。他們並不會改變,因為這種孤寂本身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不是在感受著孤獨,而是創造著孤獨。
拍電影的人,演電影的人,看電影的人,不過都是為了在裡頭取悅自己。而電影希望我們理解的是命運由我們承擔,否則孤苦將重新降落到身體內。
因為人最終不能忘卻和離棄的人只是自己。
活著本身就是致命的,但願你能拯救自己的孤獨,就如《凡尼亞舅舅》劇本所說:
我們要繼續活下去,凡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的晝夜;
我們要耐心地忍受行將到來的種種考驗。我們要為別人一直服務到老,等到我們的歲月一旦終了,我們要毫無怨言地死去,我們要在另一個世界裏說,我們受過一輩子的苦,我們流過一輩子的淚,我們一輩子過的都是漫長的辛酸歲月,那麼,上帝自然會可憐我們的,而到了那個時候,我的舅舅,我的親愛的舅舅啊,我們就會看見光輝燦爛的、滿是愉快和美麗的生活了,我們就會幸福了,我們就會帶着一副感動的笑容,來回憶今天的這些不幸了,我們也就會終於嘗到休息的滋味了。
我這樣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誠地、熱情地這樣相信。……我們終於會休息下來的!
Cover & Photo Sources: Drive My Car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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