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們還記得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文藝復興全盛時期名作之一。大概30年後的1507年，意大利的另一位文藝復興藝術大師受收藏家吉羅拉莫·馬塞洛（Girolamo Marcello）的委託，開始創作《入睡的維納斯》（Sleeping Venus 或Dresden Madonna）。據說這位貴族委託人剛剛完婚，希望畫家在畫作中有愛神維納斯和丘比特為主題。
我知道大家對畫比較感興趣，但還是需要先介紹一下畫家（不然看完畫你們就拍拍屁股走了，逛博物館不是都這樣嗎？）。他的名字挺好玩的，叫喬爾喬內（Giorgione）。
短命的畫壇奇才
作為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喬爾喬內的生平卻不多為人知。可以推斷的是他出身卑微，年輕時離開家鄉小鎮卡斯特爾弗蘭奇（他又稱Zorzi da Castelfranco，意思是來自卡斯特爾弗蘭奇的喬治），到了威尼斯，并成為名畫家喬瓦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學徒。15世紀末隨著「偉大者」洛倫佐（佛羅倫薩領主，美第奇家族，達文西、波提切利的主要贊助者）的去世和美第奇家族被驅逐出佛羅倫薩，意大利文藝復興進入後期。許多佛羅倫薩的藝術家來到威尼斯，促使當地的繪畫藝術迅速繁榮，形成了色彩大膽、畫作生動的威尼斯畫派。而該畫派的創始人，正是喬爾喬內所在畫室的掌門貝利尼兄弟。而喬爾喬內的同門學弟提香（Titian）也是個大人物，稍後我們會提到他。
年輕的喬爾喬內繼承并發揚光大了威尼斯畫派的精髓，他畫中如照片的寫實技巧、詩意的風格和獨特的色彩運用大受讚賞，成為當時美術界的時代寵兒。可惜他30歲出頭就染上了瘟疫離開了人世，活出了英年早逝的樣子。他的作品數量很少（能確定是喬爾喬內親作的大概10幾幅，存留下來只有5幅），但每幅都是傳世經典，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遺作《入睡的維納斯》（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喬爾喬內在作品完成前已經去世，大約2年後提香受委託做後期的潤色完成）。
這幅1.8 X 1.1米的油畫真跡目前收藏在德國德累斯頓國家藝術收藏館（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 SKD）的歷代大師畫廊（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
從神界到人間的女神
畫中赤裸的愛神維納斯斜躺在岩石腳下郊外的草地上，女性的身體被柔和的光線照亮，描繪得具體而細膩，肌膚豐滿柔潤線條優雅，和背景山巒起伏的曲線呼應，田園詩般的巧妙風景構圖給人舒適的視覺享受。喬爾喬內把他「色調繪畫」的技巧發揮到極致，運用顏色和陰影暗示物體的距離和深度，用暖色和冷色造成遠近的對比，這是威尼斯畫派「以色彩為基礎」的最佳展示：大朵的白雲，灰藍的山，淺黃和綠色的樹木，山坡、草叢，白色和淺褐色的莊園城墻；近處草地上鋪著象牙色被單，維納斯合著眼挨在華貴的紅色大枕頭上，表情平和恬靜，頭枕在彎曲的右手肘，左手手指往下……
那個，她的左手在做什麼來著？
在進一步研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來重溫一下波提切利大師的維納斯，請看看她的左手。誠然重要部位被頭髮遮住了，而她的手指是伸長的，遮住自己的敏感部位。
那喬爾喬內的女神又在做什麼，她的手指探入禁地，如果僅僅是要遮住，手指大可以放鬆。實際上，被褥就在維納斯身下，如果她是害羞要遮擋自己，大可以把自己蓋住。而維納斯也沒打算掩蓋自己的胸部，那遮蓋私處估計也不是她的計劃。所以標題我沒起錯，喬爾喬內的愛神分明就是在愉快地獨奏，與自然和諧地融合在一體。（此處亂入一枚Petites Luxures）
From left to right, Botticelli-Nascita di Venere, Giorgione-Sleeping Venus & Petites Luxures-Epilog
事實上，現代兩位學者保萊蒂（John Paoletti）和拉德克（Gary Radke）在他們的著作《意大利的藝術復興》（Art in Renaissance Italy）一書中有針對這幅作品的研究，「根據彼時的婦科論文，自慰對女性生育能力有幫助」是他們的結論。這個假設不無道理。
受奇書啟發的世界名畫
在這裡我要暫停一下，把話題轉去一本叫《尋愛綺夢》（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的奇書。這本出版在1499年底的意大利語的神話故事書，傳說是弗朗切斯科科隆納（Francesco Colonna）所著，因為年代久遠，無從稽考。這本精美的文字記錄是文藝復興時期重新發現古典文化的重要文獻，在學界廣為傳閱，在藝術和文化研究中被提及和推崇，書中近200幅木刻插圖更深遠影響了當時的建築、設計和園藝佈置。
書裡面有一個章節，故事是這樣發展的：男主Poliphilo在尋找他的伴侶Polia，漫無目的遊蕩到了山腳下。石壁上刻了三扇門，他知道其中一扇就是Polia的藏身之處。每扇門後面都有個看守，男主需要判斷該走進哪條路。第一扇門的看守是個醜陋的老婦人，她代表了敬虔的人生（別問我為什麼）。Poliphilo果斷退了回來。下一扇門是個強悍兇狠的女戰士，她代表了世間的競爭和榮耀。這個看起來也不吸引。大家都猜到了，第三扇門的守護是位充滿誘惑的高貴女子，她代表愛神維納斯。我們的男主頭也不回就穿過了傳送門，然後整個風景都不一樣了，一群赤裸上身的仙女圍繞著他，調戲他。在他神魂顛倒之際，Polia出現了。兩人相認後，在眾仙女的帶領下進入了獻給維納斯的神殿，并在愛的宮殿里為愛鼓掌。當然，書名早已劇透了現實的可悲，那只是男主的一場春夢。
我們來看看這個章節的插圖，那位斜躺在神殿里的維納斯女神，是否似曾相識。沒錯，喬爾喬內的靈感/致敬/再創作，就是在這裡觸發的。插圖下的希臘語銘文，ΠΑΝΤΑ ΤΟΚΑΔΙ，意思是萬物之母。在這本書里描繪的維納斯，不僅僅是愛神，更是所有生命的源泉。這個境界，可比掛在新婚夫婦床前的愛情標誌高大上多了。
充滿象征意義的符號細節
接受了這個新的設定，我們重新來細看喬爾喬內的女神圖。大部分人第一注意力放在光滑誘人的軀體，等他們終於定下心神，開始去留意畫面右上角的建築群。這組房子也占了不少畫面的空間，顯出其重要性。放大來看，你會看到山頂上一座石頭搭建的白色莊園大屋俯瞰無盡的平原景觀。圍繞著這漂亮建築的是一群磚頭搭建的穀倉，他們長相一般但碩大無比，相比之下莊園顯得過於精緻小巧。這其實就是其中一個隱藏信息，維納斯的領土上生產如此豐富，以至不得不建起一個個大到誇張的倉庫來安頓收成。同理，遠處田野的莊稼植被也是肥沃茂盛的；更遠處，寬闊的湖泊一直延伸到底，意味著這土地富庶、生機盎然。
在一幅畫作里，每件事物都有它出現的原因，隱藏了畫家想帶出的信息，就好像解讀謎題一樣。在右上角莊園的旁邊，畫了雄偉但看起來年代久遠的城墻，你可以看到城墻有部分已經塌下，墻身上長滿了草。舊的建築孕育了新的，並且現在與它們共存。這個不僅暗示了維納斯來自遠古的神秘世界，也同時提醒著觀眾們，委託人馬塞洛的高貴血統背景。
想象一下你現在身處博物館，面前是這幅差不多2米寬的油畫。你的視線終於越過了畫中誘人的胴體，看到居于畫面中心點的樹樁。在樹樁兩側對稱的位置，分別是兩棵樹，很明顯它們代表新娘和新郎。一棵優雅纖細，一棵茁壯挺拔，兩棵都微微向著對方彎曲。樹樁、樹木形成一個三角形，這是一個強大的家庭，而樹樁旁邊正在冒出的嫩芽意味著這個家庭繁榮的後代。這種細緻的觀賞體驗，對著手機或者電腦屏幕真是沒法做到。
回到我們的標題，好吧我再次承認我是個標題黨。維納斯女神不僅僅是生育的象征，不是催情或者懷孕的示範。沉睡的她把手指蜷縮在親密的地方，我們怎樣把這個信息和全畫一同理解？喬爾喬內將她的手指放在這個部位，是提醒我們注意她的生殖能力，她是萬物的母親。在維納斯恩賜下的女性泉水，將祝福這個家族，孕育土地。
這畫里的符號象征還有很多很多，維納斯頭頂上的月桂樹是她的冠冕（勝利女神）；畫面左下角的花朵（海葵）象征著愛情的忠貞；還有極遠處的疑似風車的高塔，同樣是暗示收成的豐盛……喬爾喬內用含蓄優美的詩一樣的筆觸表達了他的熱情，不愧為是詩人畫家；作品推出很短時間內，成為威尼斯最受讚賞和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喬爾喬內《入睡的維納斯》的成功延續了幾個世紀，除了學弟提香畫上頭了，自己又畫了一幅《烏爾比諾的維納斯》（Venere di Urbino）；還陸續影響和啟發了後世許多偉大的藝術家，這些我們容後再說。
（最後，也許你們還記得，說好的丘比特去哪裡了。感謝現代的X光分析技術，相信小愛神丘比特曾經出現過在畫面右下角維納斯的腳邊，但在據說在1843年被笨拙的修復工作覆蓋了。）
Cover: Painter Vladimir Fomin, Pint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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