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⑦足小蟹

「就這樣吧」，他說，「你覺得怎麼樣？」

那時候我們就背靠背地坐在剛容得下兩個人的礁石上，礁石屬於十來呎以下互相追逐的浪花，浪花屬於南丫島四周的海，海那天的脾氣很好，還有剛好把不小心潑到石面上的水漬晒乾，又不至於惹人悶熱的陽光，是屬於我們的一個八月的清涼的午後。

我們在討論的是一首詩，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了寫詩的興致。昨天我們談起夏宇的《備忘錄》來，才發現我看過的那本，原來是他借給Ｈ，又輾轉到了我那兒。（這就是緣分嗎？我想）他在里面找了幾首新詩出來，也許因此也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吧。他在想著一些有新意的寫法。

「比如說，要有七種不同的讀法。」他說得斷斷續續的，一會兒講了開頭，一會兒又想結尾了，彷彿內容還沒那麼打緊似的。好在我們都不急，那陣子的風偷偷地從石隙間冒出頭來，把他開始長長了的髮梢撥到我脖子里。

我想大概那七個讀法的靈感來自我們剛剛遇見的小蟹。因為他堅持不走山路，我們必須在海邊一塊塊形狀和性格都不一樣的石頭上行走。不久我的平衡感就讓他刮目了，「我在鄉下看過貓在屋頂上走」，他趕快幾步走上來說，「就和你現在一個樣。」再往前一點我們遇見四五個晒得黑黑的小孩，他們在石面上走來走去，大驚小怪地嚷叫著，像是找東西又像玩某種遊戲。然後他在一個五歲大小梳了雙辮子的女孩面前蹲了下來，「有什麼好玩嗎？」他笑咪咪地問。

「好哇，小女孩也不放過。」我也走了過去。女孩捧著什麼似的，怯生生看著我們。

「有一隻小螃蟹」，她喃喃地說，「很小很小。」

「給姐姐看一看好嗎？」他欣切地問，指了指我。女孩猶豫了一下，很小心地把手掌向兩邊攤開，「是我哥哥捉的」，她望了望愈走愈近海邊上的孩子們，「他讓我看好別弄丟了。」

那小蟹長了石頭的顏色，懶懶地趴著，稍為仔細地看，就發現左邊的最後一隻腿掉了。

「只有七隻腿耶。」她說，「一點兒也不凶。」小孩子熟絡了就會變得很熱情，結果她努力勸說我試著拿一拿看，他則在一旁古古怪怪地笑著。我想我一定微微皺了眉吧，最後還是把手掌攤開來。女孩把手兒放上來，慢慢地分成一個拱頂，手心麻麻癢癢的感覺，她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好玩嗎？」她問。

「好玩。」

我們後來心情愉快地坐了下來，以致我一開始沒有察覺到他詩里說的或許是個傷感的故事。現在我斷斷續續地回想，把事情的時序盡可能地整理好了，卻總是不能成功。

詩是這樣的：

1．請不用開窗了，開了窗

2. 「喜歡我，是嗎？」她輕輕地點頭

3．光也許是闖不入的，闖入的只有，關於光的想像

4．害怕流星的話，請隨便許願

5．有人在影子上做了出讓的記號，「很抱歉。」

6．或許在靠近水的地方，可以瞧見

7．願望應驗的那天，流下計劃之外的眼淚

過了多久呢？浪的聲音，遠處沙灘上的喧鬧，都在不知不覺間消失掉了，我聽到彼此的呼吸，還有他手表的滴答滴答地響。七足小蟹隨著有條不紊地爬進心里，帶了一種缺陷的、讓人憐惜的、無怨無悔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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