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希梅內斯是幾年前的一個冬天的夜晚,當時,我正在辦公室裡為一篇稿子發愁。
就在半小時前,一個老人猝死在街頭,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其身份的證件。
他躺在體育場路建設銀行轉角花壇邊的水泥地上,身邊有條沒有展開的棉被,棉被一角的縫線已經脫開。
老人彎曲著雙腿,腿邊有一支棕色笛子。
就在我情緒如墜冰窟時,朋友給我發來了希梅內斯的那首《流浪者》詩。
他是來自鄉下的一個安靜的老人
在胸膛中載著自己的心
像地中海的一株植物
而在上面的眼睛中則是植物的花
……
那晚起,我便迷上了純美、多情的希梅內斯。在我的記憶裡,他就是詩的化身。
沒想到,他的散文也如詩一樣的美。
《三個世界的西班牙人》是希梅內斯的一本散文集,也是他的一本抒情漫畫集,是希梅內斯寫出來的畫。
這本書共收錄了希梅內斯一百五十幅人物「漫畫」。「模特」是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的西班牙名人,有詩人、作家、政治家、畫家、外交家、哲學家、病理學家;有美人、雅士;也有魔鬼和淨界中的天使。
他的「模特們」分置在三個世界裡,「舊世界,新世界和另外一個世界」,實質上是指「西班牙、美洲和死神的領地」。
其中,有我們熟知的聶魯達、魯本·達里歐;還有路易士·博爾赫斯的妹妹諾拉·博爾赫斯。
也有我們不知道的,或者不是很熟悉,但卻需熟悉起來的女作家特雷莎·克里斯蒂娜和她的小說《白大媽的回憶錄》;古巴女詩人、女作家杜爾塞·瑪利亞·羅伊納斯和她的長篇小說《花園》;還有希梅內斯懷著深情一筆一畫描繪過的另外十幾個女人。
因為捨不得一下子讀完它,我在閱讀時,採用了文本細讀法。
雖然英美新批評法有很多缺陷,但這本書卻特別適合用文本細讀法去閱讀。
「諾拉·博爾赫斯裹在毛茸茸的銀色皮衣裡(就像一朵山茶花裹在自己的葉子裡,就像一隻白鴿披著自己的羽毛),她那純淨、優美、雪白的曲線名聞遐邇。」
這裡用「裹在」自己的葉子裡,特別形象、生動。
「她走了,緩緩地笑著,跟著她的吉列爾莫,走在寒冷的馬德里大街上,頂著飄飄悠悠的雪粒……」
「緩緩地笑著」,很好地映襯了諾拉溫柔、甜靜的形象。
讀這樣的文字,如果不用文本細讀法去閱讀,那真的是浪費了。因為,這是視覺、聽覺、味覺的一場盛宴。
希梅內斯在繪畫時,還特別擅長用運清單。幾乎每幅「漫畫」的每個局部都用到了清單,特別是到了動情處,好像唯有列清單才是他的唯一出口。
「他(魯文•達裡奧)作詩的技巧是海洋式的:運用波浪的可塑性塑造詩句,肩膀、胸膛、臀部、都是海浪式的;腿部、腹部,也是海浪式的;借助海浪的推力,掀起高高低低的浪潮,沸騰的浪花滾滾向前。
他不厭其煩地列舉。恨不得把他的魯文•達裡奧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個眼神都呈現出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完美地凸顯魯文·達裡奧詩作的特質和美妙。
自古以來,有很多大家對清單有偏好。喬伊絲的《尤裡西斯》中布盧姆的廚房的抽屜;辛波斯卡的那首著名的情詩《可能》;還有博爾赫斯、艾柯等,他們都是運用清單的典範。艾柯還專門寫了本《無限的清單》。
希梅內斯不光好列清單,還特別愛用象徵、比喻等修辭。這本書中的很多篇幅都特別適合用來朗讀和背誦,特別是其中的二十幅女人畫像。
希梅內斯是帶著童真,和滿腔的熱愛為他的女模特們作畫的。
他呈現出來的女人們都帶著情感在躍動,色彩和音樂巧妙地揉和在一起,使每個女人都帶上了潔淨的香氣。
「卡門一刻也不安靜,不停地來來去去,充滿了熱情,像只大蝴蝶,一座花園、一座花園地追逐著曬成古銅色的向日葵。」
他稱卡門是他詩歌裡金綠色的魔仗和飛鳥。
他喜歡古巴抒情女詩人塞拉菲娜·路易抒情詩般苗條的坐姿或者站姿。
而西班牙女作家羅莎•查塞爾,希梅內斯則稱她是朵姿勢放鬆、隨意、自由的玫瑰。
他稱南斯拉夫女雕塑家瑪律卡的坐姿很帶勁。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別人。
還有那個最純粹,最讓人動心動情的只知道讀書、讀書、讀書的胡麗雅。
他稱她像紫羅蘭中的一朵紫色大麗菊。紫羅蘭散發著甜香,她的全部純情被包裹在溫柔的紫色中。
還有那個聞著香,吃著也香的西班牙女作家羅莎•查塞爾。
看著這些可愛,帶有翅膀的文字,聞著希梅內斯傳遞過來的香氣,感覺這些畫像都是希梅內斯一天,或者同一個下午畫出來的。
他把她們集合在自己一個想像的客廳裡,讓她們排好隊。然後,他激情地一個一個畫下去。最後,連那畫紙、畫筆也都是香的了。
在這一百五十幅漫畫中,希梅內斯不光對女人充滿熱愛,對男性也表達了充分的善意。
他真正用力批評的是巴勃羅·聶魯達。
他說聶魯達就是一個蹩腳翻譯,自己不會翻譯自己,也不會翻譯別人。他說,「聶魯達其實就是一個發狂的浪漫主義中多產、馬虎的寫實作家而已。」
別看希梅內斯那麼用力地愛著這麼多女人,其實他真正熱愛的只有他的妻子澤諾比亞。
希梅內斯出生在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的一個小鎮,家境富裕。年輕時喜歡繪畫,後來興趣轉到了詩歌。
1900年,他的父親離世,身心都受到嚴重打擊。他開始專心於詩歌創作,這使他成為當時正在興起的西班牙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先驅者之一。
1912年,他到馬德里,認識了後來成為他妻子的翻譯家澤諾比亞·坎普魯比。
雖然他對女性不吝溢美之詞,在他的畫筆下的女性,都有著水果的香氣、有著天使的善意,有著鮮花的美貌。
但希梅內斯真正愛的,只有妻子一個人。
這本書收了兩幅他的自畫像。他在其中一篇中說,「我從不因懷疑而回頭去看那無數的玫瑰花、蘋果花和桂花,儘管她們喜歡我……我最喜歡的正常狀態有兩個:一是留在家裡跟老婆在一起,跟我的著作在一起;二是出去旅行,跟老婆一道旅行。」
可見,他對妻子的依戀有多深。
因為有了她,他的詩歌創作進入了新的階段。
1942年,他創作了散文集《三個世界的西班牙人》。不幸的是,對死亡的恐懼再次找上了他,他再次住進了療養院。
為減輕痛苦,他們遷到講西班牙語的波多黎各。
1956年12月底,當一位女友告訴住在醫院的澤諾比亞,希梅內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已經不能說話的她,仍竭盡全力哼了一支童年時的歌謠。
三天后,澤諾比亞永遠離開了他。
痛不欲生的希梅內斯沒有去瑞典領獎,而是委託波多黎各大學校長去代為領獎並致謝詞,他在謝詞中說,澤諾比亞是這一獎賞的真正獲得者。沒有她四十年的陪伴、幫助和鼓勵,他的作品是不可能產生的。「今天,她不在人世了,我感到孤寂、無依無靠。」
在妻子去世三年後的1959年5月29日,希梅內斯告別了人世,與妻子一起長眠在家鄉莫格爾的墓地上。
希梅內斯在寫西班牙醫學家、文學家弗拉迪米爾·葛雷諾時說,「你如果走到他身邊,就如同走到了風景秀美的地方,那裡適合休息。」
其實,這句話用在希梅內斯身上也非常合適。
Cover: 《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
No comments yet. Be the first one to leave a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