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胡遷的書,一個直觀的感受就是他太銳利了,痛感太強烈了。
01/ 死了還是沒死,這是個問題
比如其中一個短篇,《氣槍》。
兩個男人去近郊的樹林里非法打獵,其中一個瘦個子男人錯把一個小女孩當成了獵物,扣動了氣槍。
子彈從女孩的左肋骨射入,沾著血的泥土成為糊狀。
兩個人把小女孩抬到了車上。瘦個子男人緊張、不安,打算將女孩送醫院。另外一個平頭男人斷定女孩活不成了,建議找個偏僻的地方把她埋了。
聽了平頭男的想法,瘦個子從一開始的憤怒慢慢妥協。
「從剛才我就一直覺得,你的良心不安是裝出來的。」平頭男說。
瘦子憤怒地盯著他。
平頭男人說:「你不裝出這個樣子,自己就接受不了,其實你才不管這女孩的死活呢。」
「我沒裝,你個狗操的。」
「那怎麼沒趁著活著的時候去醫院啊?」
「因為你說她快死了。」
「對,她快死了,所以你就把車開得很慢,等著她死,因為死在醫院你就跑不了了。」
「這條馬路不好走,全是坑,根本沒修好。」
「跟這沒關係,你可以開得很快,也可以開得很慢,然後等著她死,再良心不安幾天就行了。」
「我今天沒有想開槍打死誰,以為是只狍子。」
「所以就該找地方埋了,你不能幹著見不得人的事情,還得有道德優越感。」
瘦子突然撲了上來,對著平頭男人的臉就是兩拳頭……
真惡與偽善,看得人芒刺在背。
02/ 身體上的裂痕,還是思想上的?
說到銳利,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件藝術作品。這件作品不是在美術館看見的,是一個私影舉辦的「感官化的2018」活動中一件獲獎作品。
創作者印祖寧說他2018整個一年都在接受現實的挫敗和身體帶來的疼痛。
我看那一道道裂痕時,總感覺像是用指甲蓋直接划的,有一種頭皮發麻的刺痛。
痛苦是創作的源泉,但強度劇烈、密度太大的痛感容易將人吞沒。
03/ 最黑暗,往往是最真實
生活中的胡遷是一個溫和、害羞的人,但在創作的作品里他彷彿換了一副面孔,面容冰冷、毫不留情地扯下人性的遮羞布,直勾勾地逼視那最黑暗,最幽深的部分,上一個讓我有此感的作者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看慣了矯飾和忸怩作態,有時醜陋反而是一種誠實。
「他不像許多人克制不住以其為鞭的誘惑,也不要喧囂抽打讀者,製造浮誇的聲響與跡象;他沈默地纏縛,沈默地收斂,絲線一點一點絞緊了勒深了,心彷彿都要裂了。」
胡遷寫的故事里有他的親身經歷。
《大裂》篇章里,在高考中落敗的年輕人被共同的命運推進了一所野雞學校。
「校園裡的每一處都生長著奇形怪狀的植物,這些生命混亂無序。所有人目光呆滯,大家不敢觀察四周,只是渙散地看向面前臃腫油膩的食堂大門。然後在恍惚中明白了什麼,一切都完蛋了。」
鬱鬱不得志又荷爾蒙旺盛的少年少女,鬥毆、打牌、種地、談戀愛、在學校的荒地上挖洞找金子,在虛空中徒勞地消耗著青春。
「在我為了尋找黃金耗費的若干年里,在接近著那個不知深埋在何處的事物中,我一點也不清楚構成每個人時光的奧義。尋找黃金將帶出一個有意義的時空,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停地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在此處,並在荒原里尋找可以通向哪裡的道路,並堅信所有的一切都不只是對當下的失望透頂。」
那些令人壓抑、頹喪的故事背景,來自他的親身經歷。
2006年,胡波(胡遷的本名)在北京考試,順利拿到了要報考的學校的專業合格證,但由於高考成績沒達到分數線,而沒能被錄取;之後,他回到老家,復讀了一年。
2008年,胡波再次高考失利,便進入山東的一所專科學院讀書,由於課程很水,加上宿舍不裝網絡,他每天晚上9點開始去學校經營的網吧通宵看電影,下午起床後和捨友打牌;在學校上了不到一年,他便選擇輟學復讀;期間,他考上過浙江傳媒學院,父母勸他早日上學,但他只想上北京電影學院。
2010年,連續考了兩年後,22歲的胡波終於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大裂》里胡遷借粱曉之口說了一段話:
「梁曉貼完花就默默地走了。在她走後的半年里給我寫了一封信,那時我仍在挖洞,雙手沾著泥土把信讀完。信里說,她來到這裡不是沒有選擇,後來她在美國,仍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荒涼感,學校里那些無所事事的同學好像吸走了她身上的生命力。她說不管在哪裡,那種無法控制所有的,哪怕一丁點事物的無力感永遠地附在了她身上。」
當時看到這段話時心中就一震。
凡經歷過必留下痕跡,又特別是那些負面的、灰暗的經歷,能讓靈魂蒙上陰影,久久不能散去。
胡遷是不是也曾被往昔所淹沒,在人生不順遂的時候,那些曾經的、熟悉的荒涼和挫敗紛湧而至,終令他窒息?
《燦爛人生》中,馬里奧在煙花盛放的聖誕夜裡轉身跳下樓。
寧為玉碎。
Cover: 《燦爛人生》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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