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男權社會的厭女症

《我的天才女友》——男權社會的厭女症

從女性視角和立場描述的文學作品,在其中涉及無論關於女性身體、戀愛與婚姻、女兒妻子與母親的形象,都有著和男性作家截然不同感知。在意大利小說家埃琳娜·費蘭特 Elena Ferrante瘋魔海外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小說集裡,我嘗試從《我的天才女友》解讀當時、甚至時至今日都存在的「厭女」痕跡。

什麼是厭女?

厭女又稱女性貶抑Misogyny,指的是針對女性的偏見、厭惡和仇恨。上野千鶴子在著作《厭女》中提出:厭女在女性身上表現為自我厭惡,在男性身上則表現為女性蔑視。女性蔑視就是將女性他者化而與共同行動的男性同化的行為。男性成為性的主體。而且女性蔑視深植於自我確認的核心,這就是厭女症。

上野千鶴子的《厭女》三部曲

男權社會中的「女性符號」

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認為是天真、溫柔、感性的人,這些被製造出來的「女性屬性」意味著女性是「無法成為主體的人」,適合成為被支配的對象。

《我的天才女友》米凱萊

小說中米凱萊還說自己有過很多女人,有的是付錢的,有的是免費的,他覺得女人都傻乎乎,身上有一些可以玩的洞,這等於說自己就是那條巴甫洛夫的狗,只要對方是女性,無論是誰都能發情。對女人的身體、性器官、片段的肢體部位都會條件反射地自動發出反應,這裡的性反應對應的是女性符號,而對女性符號發情的機制被稱為戀物癖,這並非動物本能,而是學習「規則」的結果。

同性戀憎惡就是保守的男權社會對性別界限的嚴格審查和自我檢閱。福柯 Michel Foucault認為:憎惡的原因是性的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不對稱性。處於女性位置的阿方索,成為「女性化的男性」的符號。如果一個男性主導的同性集團中混入同性戀男性,就意味著其他男性有可能淪為那個男性的慾望對象而被「女性化」。他們必須排除這種可能導致男性地位失落的危險,且持續不斷地證明自己不是「像女人一樣的男人」。這就是男性不斷追求陽剛之氣且「恐同」的重要原因。

異性戀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母親。公然侮辱生下自己的女性會引來對自己出生身份的精神危機。所以厭女症不單是蔑視女性,還有崇拜女性的另一面。米凱萊就很尊敬自己的母親,並認為在座的女性只有莉拉可以與之媲美,可見莉拉在米凱萊心中已經被拔高到聖母的位置。聖母是需要認真對待的「未來的妻子」,是遵循「男女同權」的思想表示得到的相應的敬意,在婚前不能將其當作性對象。

二元對立的女性形態

不是娼妓就是聖母,這將女性一分為二,讓女性之間相互對立。「聖母」和「娼妓」是壓抑女性的兩種形態,兩者都是他者化,長期被分離支配的女性將產生深刻的「娼妓歧視」。潛意識裡希望自己純潔無暇,對性一無所知,當自己被視為性對象時會感到骯髒,當受到性侵時不願承認也不願告發。與娼妓歧視相伴而生的是蕩婦羞辱,女性是不會自動將自己歸類為「聖母」或「蕩婦」的,所以當把不乖、不聽話、不受管束、難以掌控的女性對之加以蕩婦羞辱就能將其置於孤立無援的境地,造成其社會性死亡。近年來的漢子婊、綠茶、佛媛等辭彙就是蕩婦羞辱擴大化的跡象。

《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的婚禮

在消費主義社會中衡量男性成功的一個社會指標是擁有「美人妻(指會花錢的妻子)」,這是男性為了炫耀我的情慾不是隨便就能滿足的,滿足我性慾的女人需要花很多錢來保養,你們的可以嗎?在財力上落敗的男性轉身就將矛頭指向女性,說她們「拜金」。「美人妻」需要通過消費來顯示:「我可不是把自己賤賣的女性。」她們從讓男性為自己掏腰包的價格來確認自己的價值。莉拉婚前和斯特凡諾的妹妹爭奇鬥豔,瘋狂買買買就是陷入這種敘事。

費蘭特在另一部作品《碎片 Fragments》中說道:「假如沒有這些女性的鬥爭、女性主義的文章、還有女性文學,我都無法認識自己,這些作品讓我變成了一個成熟女性。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一個強大、豐富和廣闊的文學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學世界一樣豐富,甚至更加豐富。因此,我們要更好地武裝起來,我們必須深入挖掘我們的不同。

女性的厭女現象

厭女症在男性身上表現為女性蔑視,在女性身上則表現為自我厭惡。

《厭女》 by 上野千鶴子

女性最開始的自我厭惡從何而來?答案是:母親。女兒一直目睹眼前的父母關係,為自己將來也會變成母親那樣而感到絕望。

在那不勒斯壓抑的社會環境中,主要分為兩類母親。第一類是弱勢的母親,她們一生都囿於廳堂和廚房。農齊亞(莉拉的母親)盡可能對丈夫唯命是從,但她的價值還是受到丈夫的質疑:丈夫說她愛花錢、好吃懶做,沒有為家庭增加財富,同時將貧窮的原因歸咎於她身上,推脫自己身上的責任。在費爾南多的女性期待中,女性不僅需要溫順的性格,還必須持家有道,能為家庭創造價值。農齊亞為了達到丈夫的期待,只能傷害更弱者,逐步成為父權制代理人,淪為男性監督殘害其他女性的幫手和工具。

女性的話語和意志長期被壓抑閹割,在面對傷害時會選擇忍受,甘願接受性別壓迫,把遭受的一切苦難和不公,都歸咎於這就是女人的命。農齊亞勸莉拉:「女人一輩子就這樣,有時候挨打有時候受寵。」她接受了這種女性命運也以此來勸告女兒接受這種命運。

《我的天才女友》萊農家庭照

第二類是強勢的母親,這類母親有「共生幻想」,萊農是家中的長女,母親在她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形象,母親未實現的慾望需要女兒來實現,所以母親對萊農的要求也比對其他人更高。生出獨立意識的女兒,會讓母親難以忍受,這種強烈的控制欲促使她經常以身體暴力和語言羞辱來規訓萊農,確保萊農是聽話優秀的乖女兒。當母親意識到自己還不足以對女兒產生足夠的威懾力時,她便尋求家庭中父親的權威來壓制女兒。萊農的母親將萊農翹課的事情告訴自己的丈夫,讓丈夫教訓不聽話的女兒,種種行為加深了母女之間的隔閡,使女兒逐漸怨恨母親。

這兩類母親都是受男權社會壓抑的產物,導致莉拉和萊農都缺乏健康的母女關係,以致在彼此身上以友情的名義得到母愛代償體驗。

女性自我厭惡的源頭

女人脫離出生階級的方法有兩個:美貌或學業。

《厭女》 by 上野千鶴子

學歷高的女生,周圍人沒有期待她的學業,因為她已經擁有了生存下去的替代資源,縈繞在她們耳邊的聲音諸如:「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你這麼漂亮還愁沒有富二代養你」,正如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 The Second Sex》中提到的:「女人的不幸者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已經被消耗殆盡。」

Simone de Beauvoir與她的作品《第二性 The Second Sex》

「美貌」表現:萊農小時候的玩伴艾達在14歲時就發育成熟,她的腿很長很直,會塗上口紅走在街上,使自己更符合男性對女性的審美需求,但這並未讓她得到異性的尊重和愛慕,反而致使她遭到他人的欺辱,美麗卻貧窮。早早失學的艾達,試圖成為斯特凡諾的情人來改善生存狀況,她想靠著身體和美貌成為男人的性慾望對象,讓男人賦予價值,但隨著艾達的年老色衰,她的情人位置被其他女人所取代。

「學業」表現:學業只能在學校封閉空間之內決定在集團中的位置,萊農靠著優異的成績一路高歌猛進,一旦畢了業,意大利的社會現實告訴她,精英社會中沒有她的位置,她只能回到家鄉去當小學老師,或是與精英階層的彼得羅結婚。儘管萊農和艾達之間隔了一面牆的書,但擺在二者面前的都是婚姻這條路,女性被鼓勵走「二流之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女性滑落」。

《厭女》中指出:在男女共處的場合,女生傾向於退居於輔助的位置,遵循節制、客氣,為他人著想等,所謂的「女性美德」。這套意識會影響女性在工作場域中向上攀爬的積極性,甘居在沒有實質性上升通道的鑲邊性輔助工作,也更傾向於男性上司的領導認為他們更「憐香惜玉」,而女性上司更苛刻,存在「同性相斥」的可能。女性有野心有表達欲也會被認為有心機、有攻擊性的不好品質。

在婚戀關係中,女人的嫉妒往往指向奪去男人的其他女人。因為女人還是處於圍繞男人、被男人選上的潛在競爭關係之中。這就是為何男性出軌後妻子總是在打小三,而出軌丈夫卻隱身了。男人的嫉妒會指向背叛了自己的女人,因為女人的背叛是對男人所有權的侵犯,男性的自尊和自我確認是建立在佔有一個女人的基礎上。所以,當女性出軌後,男性總是把矛頭指向出軌的女人,而非第三者,「戴綠帽」這個詞因此經久不衰。

上野千鶴子指出:厭女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即女性可能不將厭女症作為自我厭惡來體驗,其方式就是把自己當作女人中的例外。將除自己以外的女人「他者化」,從而把厭女症轉嫁出。為此,有兩種策略,一種是成為精英特權女人,被男人當作「名譽男人」來對待,男性的一句: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樣。都能讓她們倍感驕傲。一個古董商的妻子把皮諾奇亞的婚紗向上扯,露出了新娘結實強壯的雙腿,她對斯特凡諾說:「看看你妹妹的大腿,看看她的屁股和肚子,現在你們這些男人喜歡那些像馬桶刷一樣單薄的女人,但只有像我們皮諾奇亞這樣的姑娘,上帝專門創造她們出來就是生孩子。」這種將自己從女性範疇中摘除出去,以打量生育機器的眼光打量年輕女性,即所謂的「精神男人」。

另一種是自動退出女人的範疇,從而逃脫被估價的女人身份。

女性主義的別名就是與自己的厭女情緒作鬥爭,因為稍不注意,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其他女生身上的錯處,並給她們貼上綠茶、婊子、媛、拜金、雌競、媚男等標籤,然後與之割席,這套厭女操作我們早已習得,並且十分熟練,熟練得讓人心疼。

Cover: 《我的天才女友》HBO海報

小玉
小玉

遵從內心的聲音,它們已經知道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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